十六年后京城
位于城南大栅栏的广和戏楼内,一名十五六岁左右,白马小将扮相的少年,闭目站在上场口,内心狂跳不已。他即将要登台表演《红鬃烈马》,完成父亲当年的夙愿。
他的名字叫何景乾,他父亲就是当年出师未捷的何振山。
此时的广和楼早就不是当年的那座,老广和楼在何振山登台后不久就烧毁易主了。
何景乾很忐忑,不知道即将上场后要面对的是什么。从小父亲教他戏时挥舞的藤条,母亲刘彩琴反对他唱戏时每次跟父亲的争吵,都在这一刻一幕幕地从眼前飘过。
催场的猛然在他肩头一拍,把神游的何景乾拍回到后场。
他深吸一口气,剑眉一挑、虎目圆睁,挑帘挥鞭。
只见他龙行虎步,仿若薛平贵附体般来到戏台正中,在写着「盛世元音」的横匾右下方,九龙口的位置,来了一个亮相。
台下轰然一声叫好,有那看戏的长妇少女花痴般往台上扔戒指、项链。
自从女性也能进园子看戏,她们的疯狂「捧角」行为也成了戏园里的一景。
角落里,偷偷来看儿子唱戏的何振山,擦去了眼角的泪水。
何景乾因唱薛平贵,一炮而红,算是成了好角儿。此后一路顺风顺水,在京城各大戏园子频繁演出。
完成了父亲的夙愿,何景乾还有个自己的愿望,就是给家里多挣钱。
从学戏第一天开始,父亲就给他讲清楚了学戏的目的:第一,替祖师爷传道;第二,为自己谋饭碗;第三,要奉上养下。
而且,做艺的人都知道一句话:「庄稼钱,万万年;卖艺钱,一日完。」多挣点钱,置下点产业,等年老不能卖艺时,也不会太过凄凉。
要说最挣钱的,得算是唱堂会,也就是去有钱人家唱专场。不但比园子里挣得多,还省事。
可谁想到,唱堂会也能唱出事来。
有个前国民政府的副总理,在京里高价买了座带戏楼的王府,想请个戏班来给祝寿。报酬不算赏钱至少有五、六千块。
戏班哪有不答应的,定下来的戏有《闹天宫》、《武家坡》、《贵妃醉酒》等等,都是热闹喜庆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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恭王府内的大戏楼
何景乾演的就是《闹天宫》里的孙大圣。
这出戏讲究的就是个热闹、诙谐和有趣,有一种狂欢的感觉。但这出戏不好演,里面有很多打斗场面,对演员的体能和技巧都是个不小的考验。
可在何景乾这就不一样了,这是他的拿手好戏,他在孙大圣这个角色上下过苦功,有绝活。
他把武术技巧揉合到了武戏表演中,能把对手手中的兵器夺过后,再用金箍棒耍这件兵器,耍完后,再甩回到对方手上。
表演时,观众只见空中刀枪来回飞舞,正感眼花缭乱、紧张刺激之时,那些兵器最后却都能稳稳回到每个演员手里。
这一天,祝寿的好戏接二连三,一切都顺顺当当,看得台下的人无不鼓掌叫好,往台上扔大把的赏钱。
可到了猴子闹天宫这,出幺蛾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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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盛章先生在《闹天宫》中饰演孙悟空,高盛麟先生饰演哪吒
正当何景乾专注着把众神将的兵器一件件往回甩,一个亮相等着喊好的时候,副总理的随从突然跑到台前和乐队前,大声喊道:「停!都停!」把何景乾和众神将吓了一跳,各持兵器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场。
台前的随从撇唇咧嘴,一副狗仗人势的表情:「总理说了,你们这班戏子演得还不错,尤其是这猴子,打得挺花哨。」
何景乾刚要松口气,谁知道那随从接着说:「总理也说了,你们这木刀木枪的,都是花架子,没什么意思。今儿你们要是能换上真刀真枪,把刚才这段戏重新打一遍,总理的赏钱多的是,要不然,今天你们光玩这些花活,一分钱别想拿走!」
一番话听得何景乾心中暗骂:「你个老瘦皮猴子,是想要了我这大圣爷的命啊!」
戏班里的管事赶紧出来打圆场,跟何景乾和众神将商量,能不能试着演演,不然大伙今天都好过不了。
何景乾牙一咬:「叔,真刀真枪演也成,不过哪找这些真家伙去?」
随从嘿嘿一乐:「答应就对了,咱们也少点麻烦,真家伙我们府里就有,已经给你们取去了。」
话音刚落,几个仆人就取来了不少家伙,何振山上手一掂量,心中不安。
这可都是明晃晃的真刀真枪!是开了刃能杀人的真家伙。
他抬头望向台上几位扮演天兵天将的伙伴,他们眼中都流露出忌惮与担忧。
再转眼看向戏班里的管事,已然单膝跪在了地上,冲他频频作揖。
何景乾一咬牙,大喊一声:「来啊!」把真家伙一一扔了出去,众神将纷纷接住,
锣鼓重开,刀来枪往地又开打了。
手持真铁棒的何景乾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,以眼观鼻,鼻观口,口观心,一招一式不敢马虎,小心翼翼地在枪林剑雨中穿过。
耳边各种兵器相碰后叮当作响,听得他头皮发麻。
饶是他加着小心,胳膊和腿上还是各挨了一记。腿上挨的是个钝器,但没伤着骨头;胳膊上挨的是个锐器,戏服当场就被划破,鲜血立即溢出!
刚一见血,台下的喝彩声就频繁迭起。这刺激的场面仿佛点燃了看戏人的蛮荒野性,嘴里直嚷嚷:「打得好!打得好!」
只见真刀真枪亮闪闪冷森森地在何景乾的头上脖子上飞来飞去,台底下的人叫好叫得更疯了。
可何景乾什么都听不见,只觉着时间凝固了一样,无数件兵器围着自己,密不透风。稍不留意,就会小命不保!
就在他丹田之气泄尽,差点就要招架不住之际,他终于耍完了最后一件兵器,打败了所有的神将神兵。紧接着,被猴兵簇拥着,在齐天大圣旗下一个亮相。
这一瞬间,台下所有人站起来鼓掌叫好,就连那副总理都跟着猛拍巴掌。
在众人眼中,此刻的何景乾就是那「九天难捕我,十万总魔君」的齐天大圣本尊!
副总理给的赏钱立即送到台上,可是何景乾已经竭尽全力,差点要瘫倒在地,被人赶紧架到后台。
这次堂会,戏班确实没少挣钱,何景乾拿了最多的一份。戏班的各位对他双挑大指:「真大圣是也!」
可他自己知道,他这台上的孙大圣也只是那台下有权有势之人的玩物而已,这是用命换来的钱。而他们戏子的命在人的眼里,贱得很。
可他仍然想象不到,在这个乱世里,还有更复杂和黑暗的事在等着他。
五、一人怎挡百万郎
在何景乾二十岁那年,接到了沪上戏园的邀请,演出一个月。父母自然很高兴,何振山也免不了嘱咐一番:「咱们唱戏也讲究个『跑码头,走旺地』,你长大了,出门长长见识也好。」
何景乾初次以角儿的身份入沪,戏园顾经理颇为客气:「何老板来演出,那我们园子必定是要拉铁门的呀。」
见何景乾不懂,顾经理笑着说:「拉铁门,就是我们这里说的演出卖座客满的意思,这样戏园就能把大门给关上,不用再往里进观众了呀!」一番话,说得何景乾心中信心满满。
顾经理对何景乾一番车马接待,还陪同他与上海票友、新闻、军政各界有头有脸的人吃了顿饭,算是拜了码头造了势。只等第二天登台打炮,正式开演。
连演了三天,戏是一天比一天精彩,可座是一天比一天卖的少。
这天何景乾正在后台准备上场,就见顾经理满头大汗地跑过来:「何老板,咱们今天上座还不到一成,您想想是不是在我们这得罪什么人了?」
何景乾听了莫名其妙:「我头回来沪,人生地不熟的能得罪什么人?」
「坏啦,我想起来啦,您来的时候,我嘱咐您去请戏园的案目吃顿饭,您是不是没去?」
何景乾想起来了,顾经理是跟他说过,沪上的戏园子有一种职业,叫做案目,跟京城园子里「卖座儿的」性质有点像。
这种人在戏院里不拿工资,赚得是拉来顾客后的分成。
当时自己没把这种人当回事,现在想想,难道真是他们搞鬼?
顾经理一下就明白了:「案目可是惹不起的呀,他们能拉来大批戏迷看戏,说能捧红谁就能捧红谁。但是他们要是放出去话说谁唱得不好,那谁就倒霉了。还有更厉害的,能指使地痞流氓来戏院捣乱呐。」
人在矮檐下,哪能不低头。何景乾没办法,只得出钱请案目们吃饭。
饭桌上,一个案目不禁得意地笑道:「何老板,您这么做就上道了啊。梅尚程荀四位老板名气大不大?来沪上演出,如果得罪了我们,他一样叫好不叫座!」
果然,饭局过后,何景乾接下来的演出顺顺利利。这次风波也让他明白,在梨园界,谁都得罪不了。他唱得再好,也得看业界众人脸色。
一个月后,报纸上的一条消息触动了他:为支援长城抗战,北平各界呼吁筹款为长城抗战捐献飞机,梨园界人士纷纷响应号召,积极组织义务戏。
何景乾看得热血沸腾,自「九一八」以来,很多人讽刺他们唱戏的是「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」。
比如他父亲何振山就从不关心时局,认为只要京剧能唱能演,就是天下太平。
然而何景乾自从演了一些忠义人物之后,便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,认为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于是他找到顾经理,提议延期回京,为了抗战,他想义演三日!
顾经理非常感动,主动帮忙去协调各个方面,帮何景乾完成义演的心愿。
义演之时,戏园也是广为宣传,场子里坐得满坑满谷。
何景乾与众演员特意编演《姜维九伐中原》及《甘宁百骑劫曹营》这两出带有「忠孝节义」内容的历史剧,以大段说白,说明军人有守卫国家的责任,而民众也同样要维护国家的完整,当誓死抗战,保卫疆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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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小楼先生的《甘宁百骑劫曹营》剧照
何景乾演得激昂慷慨,观众无不动容,最终,义演共筹得善款万余元,传为一场盛事。
演出结束后,何景乾托顾经理将收入捐至北平市商会充作救国飞机捐款,随即安心回到京城。
回到家中,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。不成想,何振山却说:「小孩子懂什么国家大事,你专心唱戏就成了!」
可何景乾不这么想,他觉得自己不同于父亲这老一代的艺人。他这一代,哪怕是低贱的下九流,也应担负起救国之任。
就在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欣慰之际,却从商会那传来一个消息:那笔义演的款子,商会一分钱都没收到!
他哪知道,那笔钱还未出戏园,就被顾经理套走,跟权势高层们分得干干净净!他更不知道,这种义演,有些园子年年都要搞。可真正能捐出来的钱却是凤毛麟角。
权势爱财,「戏子」爱国,就是那个乱世的真实写照。
六、破瓦寒窑度光阴
卢沟桥事变后,日军的铁蹄踏碎了京城戏园的盛世元音,结束了伶人们编织的千秋清梦,古城沦陷了,往日的锣鼓也息了喧闹。
日本兵把守着四面城门,市民们不敢上街,不敢出城,家家户户人心惶惶,各个戏园也停了演出。
可不唱戏,就没钱。何景乾家还算宽裕,苦的是那些戏班里的龙套小演员,生活都成了问题,何家尽力出钱帮助这些同行。
过了一段时间,日本人却主动恢复戏园子营业,要求演员们回台上唱戏。
何振山长出一口气说:「看吧,小日本再坏,他也得让咱们唱戏,只要能唱戏,咱们就饿不死。」
何景乾反驳道:「小日本就是想让中国人亡国亡种,丫头养的才给他们唱戏,他们憋不出什么好屁来!」
没过几天,几个汉奸就找上门来了,要何景乾回台上唱《红鬃烈马》,说是什么民族调和,大东亚共荣,把他给气的,强压怒火就说身体不适,登不了台。
一个头发油亮的汉奸指着何景乾鼻子说:「小子,别给脸不要脸,敢对抗皇军,让你吃不了兜着走。」
母亲刘彩琴害怕了,劝他看在怀孕的媳妇的份上,先暂时应付一阵子。何景乾没办法,叹了口气,只能先忍一时。
果然,小日本让演员们上台没憋着好心思,他们一方面加紧对有爱国仇敌内容的戏目进行检查和限制;一方面又开放「淫戏」、「粉戏」,给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开了一扇逃避之门,更要用那些新创作的反动戏剧,在潜移默化中消磨销蚀民众的斗争意识和反抗精神,从而达到其奴化民众的目的。
何景乾知道,自己不能给日本人唱这些有毒的玩意儿;但是想罢演,又逃不了日本人的报复。只能在台上,借古人的口,痛骂鬼子汉奸,激励台下民众不可失去希望。
这天戏班正准备中午开戏,后台不知哪来了一个醉醺醺的日本人,上来就调戏女演员,一张充满酒气的臭嘴就往女演员脸上拱。
何景乾再也忍不住,耻辱、愤怒同时涌上心头,他突然间爆发了,一声怒吼:「我去你妈的小日本!」上来三拳两脚就把日本人打倒在地。
等打完了,何景乾也冷静下来,跑回家中。把事情简略一说,让家人们赶紧搬回以前在乡下的房子,自己则离开京城。
何振山望着儿子,半天说不出话。自己一生都交给了京剧,日本人进城后,他想用京剧逃避现实,可日本人用淫戏来瓦解民众,这才让他有所醒悟,日本人的暴行,更让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对的,哪里有什么姹紫嫣红开遍,现实只是断井颓垣而已。他用力按了下何景乾的肩膀,点了点头。
何景乾跪地拜别父母,又深望了一眼媳妇,开始了逃亡。
七、结语:这冤仇何日解开
逃离京城后,他来到大后方,加入到救国的行列当中,以京剧「以古讽今」激励大众,反抗侵略。
那些身处社会上层的所谓鸿儒政客,早已丝毫想不起以往常挂嘴边的「仁义道德」,不知廉耻地投敌卖国,沦为日本侵略者的帮凶。
而他这种社会地位低下、被人所轻贱的「戏子」,却在宣扬抗日、救亡图存。这真是一种极大的讽刺。
日本投降后,那些政客又换了一副嘴脸,出来吹嘘自己的功绩,继续欺压民众,作威作福。
何景乾看惯了世态的炎凉。
他演过了历史上的帝王将相,也历经过了现实中的苦难,更在路途中看到了代表光明的力量。
他知道,现在这样的政府,这样的政客,根本不可能让中国走出黑暗。更不可能让民众,尤其是他这样的人获得尊严。
他等待着那个让「戏子」们得到应有尊重的时代,他知道,这个时代已经离自己不远了。
参考文献:
《中国伶人家族文化研究》
《城市、戏曲与性别:近代京津地区女伶群体研究(1900-1937)》
《从「富连成」的兴衰看传统科班对中国近代戏曲发展的贡献》
《简析京剧艺人的抗战京剧(1931—1945)》
《近代北京民间京剧戏班管理模式梳理研究(1840-1937)》
《京剧演出中的班园一体制及其历史作用——对近代上海剧场的运作模式的考察》
《抗战时期沦陷区的戏曲研究》
《拉铁门:1930年前后的上海京剧市场》
《论案目制》
《捧角活动与近代女伶群体的发展》
《清代淫戏考述》
《清末上海禁戏与地方社会控制》
《作为科班的晚清北京「堂子」》
《晚清戏曲的变革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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