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案上新送进来的折子堆积了一大摞。料想今儿晌午皇上是又不会歇了,有眼色地上前沏了盏茶。皇上惯爱饮顾渚紫笋,茶水须得七分烫,陈德海试了温度,才敢呈上去。
李玄胤撂下奏折,饮了一口,似是无意道:“把去岁荆州进贡的翡翠找出来。”
“皇上是要给泠贵嫔送去?”陈德海没长记性,又自然而然地提到了泠贵嫔。毕竟这翡翠手镯,是许贵人为替泠贵嫔讨要提起的。皇上这时候说,还不是为了泠贵嫔。
李玄胤听见他又提起那人,脸上终于生了不耐,拧眉睇向陈德海,“她给了你什么好处,整日在朕耳边念叨。”
“皇上恕罪,是皇上这时候提到荆州翡翠,奴才才想到泠贵嫔,奴才效忠皇上,绝无二心!”陈德海扑通跪下来,恨不得抽死自己这张嘴,今儿是怎么了,三句话离不开泠贵嫔。
李玄胤压了压眉心,眼目微阖,“将去岁荆州进贡的那些翡翠送去秋水榭。就说朕赏赐给许贵人的,不可送与旁人。”
陈德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,得,皇上心里头这是还气着。泠贵嫔这一招用得虽好,奈何皇上根本不上她的套。皇上是什么人,怎会看不出泠贵嫔的小把戏。这是铁了心和泠贵嫔较劲儿,泠贵嫔一日不跟皇上认错,皇上就一日不搭理她。
皇上好歹是一国之君,以前哪这般小心眼儿过,跟一个女子置气。他只巴望着泠贵嫔赶紧醒悟过来,识抬举地主动到皇上跟前认错。不然皇上见不着泠贵嫔整日发火,他这日子是没法子过了。
……
金禧阁
婉芙懒在床榻里,兴致勃勃地看着手中话本,时不时捏一块酸甜的璎珞糕塞入口中。未施粉黛,乌黑的青丝随意地垂散在肩头,眉黛青颦,唇若丹霞,举手投足间皆是动人心魄。
看到兴头上,婉芙便要感叹几句,“这张生可真不是东西,柳娘为他照顾家中老小,一朝飞黄腾达,却将妻儿抛去了。”
秋池拨着炭火,看一眼主子懒散随意的姿态,心中愤愤不平,“主子还管着这话本子,那秋水榭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!”
起因要从秋池去拿早膳说起,婉芙习惯了早上饮羊乳,哪成想偏偏撞见了秋水榭来的人,理直气壮地说许贵人有孕在身,为养着姿容,要用羊乳擦身。秋池不想给主子惹麻烦,就忍下了。
结果到晌午,秋水榭来了人到金禧阁,光明正大地拿走了皇上赏赐的白玉瓶,还极为轻蔑地看了婉芙一眼,面含得意地道,许贵人在皇上跟前提了荆州翡翠,只可惜皇上将若有的荆州翡翠都赏给了秋水榭,不准许贵人随意将御赐之物送与旁人。
那来金禧阁传话的奴才没半点尊敬,瞧着婉芙,像瞧着一个失了宠的废嫔一般可怜。这可气坏了秋池。
婉芙逗了秋池两句,“你昨日不还跟着我唾骂张生的无情无义,怎的今日就将那事忘得一干二净了?”
秋池被主子一逗弄,更生气了,“话本子是话本子,主子瞧瞧那秋水榭多嚣张,主子是贵嫔,她却半点不把主子放在眼里。”
婉芙轻轻一笑,“这后宫啊,可不是看位份的高低,还不是谁得宠谁就有嚣张的资本。”
“主子就不着急么?”秋池疑惑,主子与她以前在宫里见过的主子实在不一样,她有时甚至怀疑,主子是不是根本不想要圣宠。很快她挥退了这个想法。后宫里的嫔妃,有谁不想得圣宠的,在这后宫里,本就是有皇上的宠爱才能活着。
婉芙指尖绕了一缕青丝,目光从展开的话本子上移开,不紧不慢地问道:“冷宫如何了?”
江晚吟自从入了冷宫,受不了里面发霉的床板,嗖掉的饭食,大吵大闹一场,可冷宫那偏僻的地儿,没了圣宠,谁还会理她?有春和在,又怎会让江晚吟好过。
秋池一一回完,婉芙轻笑,她养尊处优的姐姐,还真是吃不得半分苦。
婉芙敛起心神,懒洋洋地把话本子扔给秋池,“告诉内务府,这些话本子本宫看腻了,本宫想要些新鲜的。”
“新鲜的?”秋池狐疑。
皇上虽许久不来金禧阁,可内务府却是半点不敢怠慢,上京只要新出了话本,内务府都会殷勤地送过来,自然是都挑着极为有趣的送。主子想要的新鲜,是什么新鲜?
婉芙招了招手,让秋池过来,附耳低语几句,秋池听罢,登时睁大了眼睛,脸颊微红,羞羞怯怯,“主……主子,这万一,皇上若是知晓了……”
“怕什么,快去!”婉芙推搡她一把,秋池三步两回头,见主子毫无改变主意的意思,硬着头皮去了内务府。
……
内务府送至各宫的东西都有条目,要经中宫的手,月末皇上会看各宫账册,鲜少亲自过问。金禧阁的那话本子,是少之又少的由皇上点头吩咐后,才敢给泠贵嫔送过去。
内务府听完泠贵嫔要的新本子,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,他们斟酌再三,拿不准主意,不得不向皇上请示。
陈德海见内务府的人来,以为要给皇上过目账册。自从三年前,皇上疏远了皇后娘娘,皇后娘娘核对完中宫账册,便交由内务府呈给皇上查阅。他仔细又一想,今儿也不是月末,内务府怎么提前过来了。
想归想,待那人上了九级汉白玉台阶,陈德海笑眯眯地迎过去,“还没到月末,李总管今儿怎么过来了?”
李总管会办事,与陈德海有些交情,毕竟这皇宫里,谁不想巴结御前的人,得皇上青眼。
此时李总管一脸为难,想到皇上的交代,不敢托大,忙来过问,便跟陈德海说了金禧阁的事。
陈德海听完,也是一脸呆滞,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,“泠……泠贵嫔要看这个?”
“是呀。”李总管苦着脸,“泠贵嫔指着要,可皇上怎么想的我也不知啊,咱们当奴才的,这种事办不好,惹了皇上大怒,这脑袋嘎吱,还不得掉到地上!”
陈德海抚了抚受惊的心脏,琢磨一会儿,摆了摆手,“成,我替你通传一声。”
李总管听了这话,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。陈德海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,对圣心自有几分了解。既然答应他去传话,想必皇上也不会因此迁怒到他。
这事李总管确实想对了,他不伺候在御前,自然不明白皇上的心思。陈德海不一样,他日日在皇上身边端茶送水,不仅清楚皇上每日批阅客服多少折子,就是皇上每日说过的话,喝过的茶水,他都会留意,牢牢记在心里头。这也是为何他能跟在皇上身边,在御前伺候了这么多年的原因。换了旁人,还真不一定能做到。
但陈德海还是不确定,皇上若是知晓泠贵嫔要看的话本子,会是什么脸色。泠贵嫔这一招……真是损得一言难尽。
“皇上,内务府李总管有关金禧阁的事要过问皇上。”
李玄胤正坐在御案后看新呈上的政绩条例,闻言睨他一眼,“何事?”
陈德海咽了咽唾,脑袋快扎到金砖缝儿里头,硬着头皮道:“泠主子说看腻了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,要换点新乐子。”
“什么新乐子?”李玄胤猜到那女子又要耍弄手段,并未放在心上。总不能一直惯着她,他倒要看看,自己不去见她,她倒底能端着到什么时候。等日子久了,别哭着到乾坤宫来求。
陈德海咽了咽唾,声音蔫儿下去,“泠主子说,不要看一个才子和一个佳人的了,要看十个才子和一个佳人,也……也不必拘泥于十个,才子……才子越多越好,但佳人只能有一个……”
霎时,殿内死寂一片,紧接着只听一声暴怒。
“混账!”案上呈着的奏折,照着他的脑袋就劈了下去,直砸得三山帽歪了又歪,盖住了半张脸,他颤颤巍巍地把帽子扶起来,又哭又求,“皇上息怒!皇上息怒!”
心里直念叨,这可是泠主子指了名要的,可不关他的事。皇上怄泠贵嫔的气,偏偏泠贵嫔剑走偏锋,竟用这些出其不意的小手段,惹得皇上生气不提,他倒是听说泠贵嫔这小半月在金禧阁里好吃好喝的,哪有半分伤心的模样。除却受点许贵人的气,日子过得甚是舒坦。
他又忍不住想,皇上这是何必,泠贵嫔说白了也得听皇上的,皇上直接罚了人,出出气不是更好,偏这样冷待着,泠贵嫔是半点事没有,到头来受罪的只有他一个。
陈德海心里正委屈哀怨着,余光觑见皇上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,霎时又垂下脑袋装死,听见上头寒声吩咐:
“让内务府不许给她送,以前送的那些话本子也都断了。身为后宫嫔妃,整日看这些混账的闲书,成何体统!”
“把那六卷古治搬到金禧阁,她不是闲着么,让她抄,每日抄六十页给朕送过来!抄不完命御膳房不准给她送晚膳!”
陈德海哪敢回话,忙不迭应了是,就赶紧退出了正殿,甫一关门,就听见殿里“啪”的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,震得他耳膜发疼,他吓得手一抖,不敢这时候进去收拾。
忍不住擦了把额头冷汗,心底唏嘘,能不动声色地把皇上气成这样,泠贵嫔可真是百年难遇的妙人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