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午, 陈德海带人抬着六卷古治进了金禧阁。
彼时婉芙正带着甲套弹琵琶曲儿。这种不入流的玩意儿,后宫里没有嫔妃会瞧得上。
婉芙初学琵琶,是因为三舅母。
余府虽说是商户, 外祖父却喜好诗书, 极为敬重文人,当初三舅舅远出越州走商,回来便往府里带了一房外室, 那外室不仅不是良家子, 还是最为卑贱的扬州瘦马。气得外祖父命小厮把三舅舅架去祠堂,狠狠打了三十鞭。大骂三舅舅不肖, 未娶妻先养外室, 败坏门风,三舅舅闷不吭声,生生将那三十鞭忍受下来,却宁死不愿将那外室送走。
没过几月,听说那外室有了身孕,三舅舅三天两头地宿在外面,外祖父大怒, 因这事,三舅舅险些被逐出余家大门。
再后来,那外室生下一子一女,三舅舅悦极, 又开始三天两头地两地跑,时不时把孩子抱到外祖父跟前,久而久之, 外祖父终于认可了这门亲事,允了那外室进门。
婉芙印象里, 三舅母是她见过最温柔的女子,通音律,善琵琶,还夸她小小年纪就有弹琵琶的天赋。阿娘与三舅母来往颇多,慢慢地,婉芙就跟着学起了琵琶。如三舅母所言,她虽于女红诗书上一窍不通,对于茶画音律确实很有天分。
“奴才请泠贵嫔安。”
陈德海入了门,婉芙才抬起眼,瞥到后面厚厚的六卷古治,眉心蹙了下,“陈公公这是……?”
那六卷古治实在显眼,婉芙一看见,就感觉手腕一阵发酸。
陈德海赔笑道:“皇上吩咐,主子日后不可到内务府拿话本子看,主子若是闲着无趣,每日抄上六十页古治,由奴才送到御前,呈给皇上。”
婉芙将入口的茶水猛地吐了出来,她不顾失态,惊得眸子瞪圆,看向陈德海,“皇上要我每日抄多少?”
陈德海用手比了个数,“皇上还吩咐,泠主子抄不完,不许去御膳房取晚膳。”
简直丧心病狂!
婉芙皮笑肉不笑地攥紧了帕子,“陈公公莫不是在诓我,当真是皇上亲口吩咐的?”
“哎哟泠主子,奴才哪有那个胆子敢骗您!”陈德海一脸苦笑,心中腹诽,您要是早去乾坤宫跟皇上认个错,何至于要抄这六十页,偏偏您一身反骨,也不知是怎么想的。
婉芙恨恨地咬紧唇,“成吧,抄就抄。”
她美眸又向后面抱着古治的小太监身上绕了一圈,眼珠一转,“只是每日没了话本子打发时间,这唯一的乐趣也没了。劳烦陈公公回去跟皇上通禀一声,若是断了话本子,不如安排几个俊秀的小太监到金禧阁,抄古治时也让我养养眼,免得无趣。”
后面捧着古治的小太监面面相觑,吓得一抖,哆嗦着,扑通跪了下去。
陈德海生怕皇上听去了这句大逆不道之语,差点哭出来,“泠祖宗,您可就别折腾了。您还不清楚皇上的心思吗!奴才若是传了这句话,明儿掉在地上的就是奴才的脑袋了!”
婉芙低头又拨了下琵琶的弦音,枫荻秋瑟,梦啼阑干,女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。
“秋池,送陈公公出去吧。”
秋池看了眼主子,抿了抿唇,对陈德海福了身,“陈公公,请。”
陈德海不知道泠贵嫔这倒底是唱的哪一出,他言尽于此,泠贵嫔再不识好歹,这后宫里的女人多的是,皇上又是贪新鲜的,久而久之就将这人了,届时泠贵嫔莫要后悔才好。
送走了御前的一行人,外殿长案上留下厚厚的六卷古治。
千黛沏上热茶,看着主子认真拨弄琴弦的神色,压低下声,“主子何苦这般惹恼了皇上?”
“铮……”一声弦音,清脆悦耳,犹如莺啼。
婉芙微勾了勾唇,面色如常,“我算计了顺宁公主,皇上若不出够了气,怎能再如以前一般宠我?”
千黛叹了口气,为主子裹紧披风,“主子心里想清楚就好,奴婢只怕主子钻了那牛角尖,死胡同。”
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。
这后宫里的女人,但凡生了怨怼痴恨,有几个落得了好下场。主子得宠,不仅仅是因为主子貌美聪慧,更要紧的是,主子在皇上面前虽为任性,却从不计较怨怼,让皇上舒心。后宫的女子,活得明白,才能活得长久。
……
翌日坤宁宫
久久告假的赵妃、温修容像是商量好似的,齐齐露了面。
皇后一进来,扫了众人一眼,也意味深长地说了声热闹。
待问安散去,温修容叫住了婉芙。两人已是许久未见,温修容脸上却没有生疏,她握住婉芙的手,“许久不见,泠姐姐好似憔悴了许多。”
婉芙摸摸脸,弯了下眸子,满不在乎道:“许是天儿太冷了,金禧阁没有地龙,到后半夜才是冷。”
毕竟圣驾已许久没去了金禧阁,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,内务府的份例供着,倒底不比当初。
温修容与她同行,微蹙了下眉心,“泠姐姐觉得冷,不如搬到关雎宫陪我住上几日。”
婉芙本是随口一说,见温修容竟如此当真,心下微动,嗔她,“我早早听说顺宁公主整日闹你,莫不是你想把我叫去,陪你那小丫头玩儿,自己一人去躲懒?”
温修容失笑,“泠姐姐别打趣我了。”
……
从坤宁宫问安回来,婉芙便开始认命地埋头抄写古治。谁知那皇上如此小气,她昨日一字没写,秋池去御膳房,当真没拿到晚膳,幸而还有晌午剩下的糕点,不然当真要饿肚子。
最可恶的是,她抄不完,不止自己一个人没有晚膳,金禧阁上上下下都要跟着饿肚子。
简直是可恶至极。
秋池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磨墨,生怕惊扰到主子,她揉揉肚子,心里默念,今晚能不能用晚膳可都要靠主子了。
平日秋池最是话多,今儿倒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伺候,大气都不出。婉芙撂下笔,揉了揉酸痛的手腕,嗔她一眼,故意道:“好累啊,今儿不抄了,饿着就饿着吧。”
秋池一下子慌了神儿,急得快哭出来,“主子在启祥宫可是一日抄九十页都无事,眼下主子才抄了两页就累了,主子好歹抄够十页,不成,奴婢就模仿主子的笔迹,帮主子抄。”秋池瘪着嘴,“主子,奴婢不想饿肚子。”
婉芙哈哈大笑,拿狼毫点她鼻尖,“逗你的,你们主子宁愿自己饿肚子,怎会忍心看贪吃的小秋池挨饿呢?”
“主子又逗弄奴婢!”秋池又气又想笑又无奈,她也是伺候过不少主子了,从未见过这样的。其实她很是庆幸,能被调来金禧阁,即便泠贵嫔不受宠,她也愿意留在这,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主子。
婉芙抄完,整理过,正欲交给潘水送去午膳,忽眼眸一动,弯了弯唇,提笔又在最后一页宣纸的角落里,落下了一行小字。
……
天黑得差不多,陈德海瞧着金禧阁送来的手抄古治,叹息一声,入了殿门。
“皇上,金禧阁泠贵嫔送来了今日的抄例。”
李玄胤正伏案作画,是一幅碧桃凛冬图,墨色点缀,淡雅细致,寥寥几笔,便出神入化。
皇上的书画师拜于岐中山人,承学大家,颇得盛名。皇上往日可不会生出兴致去画这碧桃。满后宫里,也就泠贵嫔那,有这碧桃树。此画为谁所作,不言而喻。
泠贵嫔未入宫前,皇上可不喜欢桃花那等俗艳之花。倒是那回偶然间在御花园中瞧见桃花盛放,称赞桃花娇媚,与泠贵嫔颇像。第二日,金禧阁就移进了满院的碧桃树。
陈德海将抄例呈到御案上,皇上日理万机,也就泠贵嫔抄的这些破烂皇上会多看两眼。他并非是有意这么说,事实就是如此,泠贵嫔这字,实在潦草,难以入目。
宣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,李玄胤只消扫一眼就觉得头疼,给赵妃抄书就认认真真,到他这草草了事,也就她敢这么敷衍自己。
李玄胤一页一页地看过,到最后一页,瞥见底下的一行小字,待看清,他几乎被气笑了。
“她有话带给朕么?”
陈德海觑着皇上几番变化的脸色,小心地摇了摇头,“泠主子并没吩咐奴才交代什么。”
李玄胤提起朱笔,漫不经心地圈出其中的错字,十页纸圈完,几乎每页都红了一片,轻飘飘道:“给她折回去,每个字重抄五遍,巳时之前交给朕。”
陈德海惊讶,“皇上,这天儿都黑了……”
泠贵嫔要重抄,得抄到什么时候!
李玄胤掀起眼皮淡淡睨过去,“你觉得朕待她太苛刻了?”
岂止是苛刻,简直是折腾人呐!您待别的嫔妃何时这样过,高兴了就赏赐,不高兴了直接不搭理,哪像泠贵嫔这般,表面上冷脸,心里又牵肠挂肚地惦记着。
陈德海没敢把肚子里剩下的话说出来,讪笑一声,“奴才这就去拿给泠贵嫔。”
待殿里清净下来,李玄胤提笔,在那副碧桃凛冬图下,写下了那句诗,“月出皎兮。佼人僚兮。舒窈纠兮。劳心悄兮。”
落下最后一笔时,动作微顿,李玄胤盯着那株含苞待放的桃花,黑白的墨迹画出了七分的娇媚柔情。一如那女子,娇俏动人,欲语含羞。
……
坤宁宫
皇后捧着大皇子习的大字,一页一页仔细地翻阅,淡淡一笑,“靖儿这字,确实大有进步。”
“大皇子勤勉好学,又有娘娘督促,必成大才。”梳柳将灯挑了芯,以便娘娘去看。
皇后圈出写错的几个字,问道:“皇上还是没去金禧阁么?”
当初金禧阁有多圣宠,而今就有多冷清。皇上这大半月,要么是去关雎宫陪顺宁公主玩儿,要么是去秋水榭与许贵人用膳,就连启祥宫和朝露殿都去过那么一两次,偏偏,提也未提过泠贵嫔。好似那荣宠如昙花一现,虚无缥缈,转瞬即逝。盛宠过后,就没人再记得那个女子。
“娘娘,奴婢觉得泠贵嫔不足为患。皇上许久未去金禧阁,想必,泠贵嫔已经失宠了。”梳柳倒底是从未伺候过皇上,并不了解圣心,只是看到了面上,并未看得透彻。
皇后轻轻笑道:“失宠?”她抿了口茶水,“泠贵嫔可不是寻常的嫔妃,她为皇上嫔妃是为了什么,目的还没达到,怎会甘心失去后宫中人人争抢的圣宠。”
“娘娘的意思是?”梳柳不解,如果泠贵嫔没有失宠,皇上又为何大半月没再召泠贵嫔侍寝,也从未听说泠贵嫔去乾坤宫送羹汤。
皇后看她一眼,“御前的人没去过金禧阁么?”
梳柳恍然大悟,“昨日,陈公公带御前的小太监,抱着六卷古治去了金禧阁,勒令泠贵嫔每日手抄六十页呈到乾坤宫,否则就不得晚膳。”
皇后嘴角微扬,“咱们的皇帝,何时用这种法子折腾过别的嫔妃,泠贵嫔确实头一个。”
“皇上这是想让泠贵嫔主动低头,若要圣宠不衰,不用点手段怎么行。论起这揣摩圣意,一直让皇上惦记,让皇上始终牵肠挂肚,在这后宫里,怕连应嫔都不是她的对手。”
“娘娘,那泠贵嫔竟真的这般厉害?”梳柳还是有几分怀疑,眼下皇上待泠贵嫔,分明是不喜胜过了宠爱。泠贵嫔这般固执,跟皇上使小性子,当真会盛宠不衰么?
皇后改完大皇子的错字,交给梳柳,眼眸微眯了下,“本宫猜,不出这两日,皇上又会连宿金禧阁了。”
“本宫倒是期盼着,泠贵嫔给本宫一个惊喜,最好为大皇子的日后铺路。”
……
陈德海认命地端着那一碟子难看的破烂折去了金禧阁,“皇上交代泠主子将圈出来的字,重抄五遍,巳时之前送回乾坤宫。”
婉芙已用过晚膳,方沐浴从净室出来,就听到这么一声吩咐。
她顿时觉得那手腕生疼,任由千黛拭着长发的水渍,哼了声,不悦道:“去回禀皇上,他让嫔妾抄书时,可没说过抄错了,抄得不好,就要加量。既是未提前说好,那嫔妾就不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