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会有人在读书的。
谢迁的脸,本来就白,听了这番话,立刻变得更白了。
“臣职有缺,请自贬三等!”
谢迁颤声道。
勋贵、藩王、士林,受朝廷监察。
而三方合伙搞事,是朝廷监察不到位,是内阁的失职。
现在的内阁,仅他一人在阁,哪怕有天大的委屈,也要把黑锅背起来。
《诸葛亮》传中。
臣职是当,请自贬三等,以督厥咎。
蜀汉之时,诸葛丞相以臣职不明,自贬三等。
现成的例子,就摆在面前,他没有选择。
不过。
他与诸葛丞相不同,蜀汉离不开诸葛孔明,但大明朝,却能离开他谢迁。
自贬三等,直接跌出内阁,要滚到六部为任。
倘若陛下还是觉得他烦,调他去南京六部,此生,就再无重返内阁的机会了。
“官阶不降,罚俸三等,行内阁阁老事,所统如前。”
朱厚照看到谢阁老如坐针毡、如芒在背、如鲠在喉的委屈模样,知晓谢阁老所说的典故,回以了典故,摇摇头道。
是啊。
诸葛亮的自贬,没有影响诸葛亮在蜀汉的地位和权力。
同样。
内阁不能阁老在阁,谢阁老无功无过,就先继续用着。
罚俸三等,是对谢阁老的惩罚,也是对六部的警示。
身为臣子,见皇帝有难,不思为君分忧,着实该罚。
“陛下……”
谢阁老感激涕零,哽咽道。
陛下竟以诸葛丞相之礼,来对待他,这是何等的信任。
君以国士待我,我必以国士报之!
“你们都当自己是诸葛亮,都当朕是刘禅,好,朕也当自己是刘禅。”
朱厚照见谢阁老归心,笑了笑道:“朕准备宴请三波客人,就请阁老为朕在武英殿备下三场宴席。”
“敢问陛下,所宴何人?”
“第一波,是在京的勋贵,朕本想着,让魏国公、黔国公也来,但两座国公府素来安分守己,就不让两位国公再千里迢迢来趟京师了。”
“第二波,是各地的藩王,说起来,朕与诸位皇叔,已经数年没见过了,更甚者,从来没见过,却不想皇叔们在心中积累了如此多的不满,书信来往,总有不到的地方,就请到京师来聚一聚吧。”
“第三波,是国朝的“圣人”,孔孟程朱四圣,儒学、理学分庭抗礼,朕想请教一下治国之道。”
“人都说,圣人出,黄河清,可黄河之水什么时候清过?又有谁见过黄河之水清过?”
朱厚照似是自说自话,半开玩笑道:“朕想看看,四圣齐出,御前论国,黄河之水能不能清。
如果黄河之水真的清了,圣人们也都将错归到朕的头上,朕这个位子,干脆让给你们来坐!”
什么叫伴君如伴虎?
谢迁是真的感受到了,五脏六腑都感受到了。
三场宴席,就是三场鸿门宴,包含了此次以臣训君的所有人。
陛下,是想一网打尽?
“千错万错,都是臣的错,是臣办事不力,才辱没了圣名,只要能够澄清圣名于万一,臣现在就请陛下治罪!”
谢迁遍体生寒,跪地叩首道。
此刻。
在心底恨极了国朝勋贵、藩王和士林的惹事生非。
“为朕办好三场宴席,再想撂乌纱帽也不迟。”
朱厚照摆摆手,道:“朕乏了,阁老去吧,毕云,代朕送送阁老。”
乾清宫外。
一架加了覆盖,加了挡帘的双人抬舆赫然停在大殿门外廊檐下,静候着谢阁老出来。
双人抬舆。
不过是一把特制的椅子,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,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,雨雪天,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,前面加一挡帘,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,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。
简陋。
可国朝律法。
唯有亲王或老病大臣,可以赏紫禁城双人抬舆。
其他人,哪怕位高权重,哪怕劳苦功高,在紫禁城中,也只能步行。
自先皇驾崩后,这紫禁城中,可就没有人有此殊遇了。
罢官的李东阳没有,手持天子剑执行国策的刘次辅也没有。
“毕公公,这难道是陛下为……”
谢迁看着面前的抬舆,如同看到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,手指着自己,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小,直到完全没了声音,所幸,毕云明白谢阁老的意思,点点头道:“是陛下为阁老准备的,阁老,请吧!”
内阁。
谢阁老晃晃悠悠,红红火火回到阁房。
坐在太师椅上,就觉得,像是在梦里似的,脚踩在地上,觉得是软的。
此次入宫觐见,本以为会是陛下问罪内阁,阁老的他,引咎辞官的戏码。
可是,陛下饶过了他,还给予了他高过人臣的礼遇。
做梦,都不敢做啊。
“啪!”
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。
疼!
疼得眼泪都下来了。
谢阁老老脸抽动着,露出了畅快的大笑。
上次这么开心,还是十年前,入阁拜相,看到建立国朝世家希望的时候。
转眼间。
已是十年后。
族人全部辞官归乡,独留他这个内阁群辅在朝,建立世家是不可能了。
但是。
能独理内阁。
能受陛下信任。
这份感觉。
不亚于世家建立。
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悦己者容。
不曾想。
他这过了知天命的年纪,早该看淡万事万物的年纪,胸膛中,却又涌动起初入仕途时的热血。
陛下,大德啊。
罢了!
罢了!
豁出这条命去,为陛下、为国朝谋个万世天平吧!
正好。
内阁中书舍人李梦阳踏入阁房,见到阁老边哭边笑,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出巴掌印,还以为阁老得了失心疯。
半个多月了。
阁老连家都没回一次。
早间时,阁老还好好的,进趟皇宫,人就疯了。
这位高权重有什么好的?
就在李梦阳要去叫御医来时,就听到阁老语序清晰道:“天赐,去请五位部堂来趟内阁。”
再看去时。
谢阁老恢复了独相仪态,严肃而又稳重。
只不过,那逐渐肿胀的脸颊,让人忍俊不禁。
“是。”
没过多久。
吏部尚书杨一清、礼部尚书张昇、兵部尚书梁储、刑部尚书闵珪、工部尚书杨廷和,以及户部影子尚书李梦阳,六位部堂到齐。
“阁老冬安!”
“说起来,这是我主持的首个六部小议吧。”
谢迁的脸舒展了,不似之前那般“红艳”,坐了下去,露出了笑,道:“坐,都坐吧,天赐也坐。”
六人依次落座。
“晋商、大同镇的事,想必诸君都知道了,我就不多做赘述了。”
谢迁待众人坐定,笑容收敛,肃声道:“晋商的事,北征天巡军先锋大营,基本都解决了,但晋商不法之财富可敌国,户部要派出人手去协助都察院,天赐,你要安排好。”
“回阁老,户部内,除了必要的官员,其余的官员,连同两位侍郎,都在今早出发,前往了西山。”
李梦阳连忙起身,汇报道。
在听闻晋商八千人,西山十万人被诛灭后,他就想到了这件事,提前做了安排。
“嗯,天赐你做事,我还是很满意的。”
谢迁颔首,颇有深意道。
在座五位部堂也点了点头。
在李东阳被罢官后。
李东阳在朝廷的“遗产”,先找上了李东阳的同门小师弟杨廷和尚书。
杨廷和尚书不讲一点情面,把想要在朝中结党营私的人名贴,直接交到了都察院。
虽然左都御史刘杰没在京师内,但都察院和京畿道监察御史衙署在右都御史史琳的率领下,在朝廷中,可谓大开杀戒。
大批李东阳的“遗产”被清除出京官之列,去往南京,或下放到穷乡僻壤中为任。
而且。
杨廷和尚书非常决绝,把这些官员的年终考评,先两个月打上了下下的评语。
国朝不论京官还是外官,是以“三年一考,九年通考”的考绩之法。
一次考察下下,斥责。
两次考察下下,流放三千里。
可以说。
这部分李东阳的“遗产”,大多人半只脚踏上了流放之路。
就当所有人都以为,李东阳为数不多的“遗产”为老实的时候,这群人,又寻上了李东阳的爱徒,好脾气的李梦阳。
李梦阳没有顾念恩师之念,效仿杨一清尚书,把登门的官员名贴,也转交到都察院。
在都察院穷追猛打之下,李东阳的腐烂“遗产”,几近消亡。
李梦阳如此行径,为自己招来了不少谩骂,“白眼狼”“忘恩负义”等言语甚嚣尘上。
可这。
却得到了在座各位的认可。
李梦阳是李东阳爱徒不假,也得到李东阳不少教导,但李东阳误国害民,假如李梦阳真跟随其恩师的脚印,下场,会比李东阳还难看。
识时务者为俊杰。
“应宁啊。”
“下官在!”
“京师官员的变动,大同官场的崩塌,涉及官吏以千为计,吏部遴选的担子很重,你要把好关。”
谢迁的目光转望向杨一清,继续道:“日后的西山,德,要在才上,陛下、国朝,都不允许昔日之景再现,你能明白吗?”
德在才上!
以后的岁月中,大同镇,乃至于整个西山,将以德选官吏。
可以无才,但一定要有德。
可以无才,但一定要清廉。
可以跟不上国朝腾飞的脚步,但一要清廉,二要德名远扬。
“下官明白!”
杨一清尚书起身,拱手道:“吏部会对候补进士、听选举人进行仔细筛选,选出其中德行最好的两百多位官员,和一千多位吏员,之后的每年,吏部都会对西山进行考察,若有端倪,绝不姑息!”
心底在为西山叹息。
朝廷。
或者说内阁。
是放弃对大同镇的发展了。
以免陛下想起而感到厌恶。
如今。
国朝正值腾飞之际。
一步慢,步步慢。
苦了西山百姓了。
但徒呼奈何。
惩贪,需要证据。
而平叛,只需要地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