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的长安,月冷星寒。
李缜没有回澄品轩,而是去了崇仁坊的有间茶肆。九怀也来了,两人占了茶肆最里面的一间带有床榻的雅间,关了门,点了火炉,半掩着窗。
一直到半夜时分,九怀才揉了揉眼睛,放下笔,折起舆图,吹灭了桌上的蜡烛,来到床边:“你还没睡?”
“我能做的,就是看着你了。”李缜苦笑道,他心里,也充满酸意,“这本来,都是我的事,可我却……”
一只指掌关节处生着茧子的手,轻轻地抚着李缜的后脑,让他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。
九怀蹲在李缜身边,轻轻地,用手搭着他的后脑勺,因为他的背上满是伤,她根本就摸不了。她心中,也有一堆话,想对李缜说,但话未到嘴边,就全化作了清泪两行。
“睡吧,明天的事,你得有足够的精神。”李缜坚强一些,但也是仅能做到,不让眼泪涌上眼眶而已。
“嗯。”九怀咬着下唇,点点头,掏出手帕抹净眼角的晶莹,而后才脱了襕袍,在李缜身边躺下。
这一刻,万籁俱寂。
李缜趴在榻上,闭着眼,这个姿势其实是很难睡着的,哪怕今天他已劳碌了一整天。
“天寒地冻!”更夫扯着嗓子道。
更夫话音刚落,九怀就翻了个身,带着被子一转,李缜身上的被子也被抽走了一些。
李缜一直睡不着,因此九怀一动,他便撑起身子,想将被子拉回来一点点。怎知,他左臂才刚用力将身子撑起,被子就自己回来了。
“把你弄醒了?”九怀语带歉意,“我忘了,你跟我盖着同一床被子了。”
“我一直睡不着。”李缜叹了口气。
“我也是。”九怀重新躺下,睁眼看着黑漆漆的屋顶,“一直在告诉自己,要快点睡,但就是睡不着。唉,也不知道是怎么了。”
“别说话了,再说,就不用睡了。”李缜从被子中伸出手,将被子往九怀那边扯了扯,而后才重新趴下。
屋中,又归于沉寂。李缜也终于有了点睡意,但在朦胧之中,他却忽然又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。李缜心中,不由得涌出万千话语,想与九怀说。但他知道,九怀现在,比任何时候,比任何人都需要休息,自己不能动,更不能做声。
这一晚,比在石堡城的时候还要漫长,李缜心中的痛感,也比在相府挨打时要更甚。
晨曦初现,有间茶肆的伙计又开始忙碌,他们发出的声音,就是最好的闹钟。
“你去哪?”九怀睁开眼时,正好看见李缜在艰难地穿衣。
“给你做顿早膳。”
“回来!”九怀不悦道,“自己什么模样不知道吗?”
“外祖父走的时候,我想最后抱他一次。可母亲拉着我,说要我离远一点。”李缜已经穿好了衣,开始往外走,“我听了她的话,结果,后悔到现在。”
“唉……”九怀撑着塌边,欲言无辞。愣了一会儿,她才下床梳洗。
不知是她动作快,还是李缜动作慢。总之,她梳洗完毕的时候,李缜正好捧着早膳来。
这是一碗传统的裤带面,不过放了很多牛肉作为“浇头”。
九怀熬过夜,还哭过,因此眼袋黑中泛红夹肿,脸还耷拉着,但李缜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,就如痴了一般。
“你在看什么?”九怀被他看得有点烦了,遂将盛着牛肉的勺子沉入汤里。
“想把你的模样刻进心里,这样,无论到了哪,都能一眼把你认出来。”李缜道。
九怀把勺子中的牛肉和汤一起送进嘴里,嚼了嚼:“走了。”
“今晚,回来吃饭吧,我给你做个大鸭腿。”
“嗯。”
九怀披上大氅,走进了长安的繁华之中。
半个时辰后,她来到东市百草堂。店门口,停着一辆短短的两轮马车。段恒俊则在草堂的雅间中打坐,他身边,燃着好几只香炉,香烟袅袅。
段恒俊见九怀进来,又把她拉了出去,并自个上了马车:“马车地板上,有一道暗门,一踹这块小木,就能开。”他踹了座位下的一块凸起的小木头一脚,地板上的暗门果然开了。
“车夫就是个收钱办事的,什么都不知道,你不用管他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
段恒俊又递来一个布包,里面装着晴娘常穿的衣服:“都用糜香熏过了。”
九怀走进店中,将布包拆开一看,见里面大氅、襕袍、中衣都有。便脱下自己的大氅,将晴娘的衣物换上。
段恒俊又道:“修行坊的坊正,会拦着卢杞片刻,给你创造机会。韩京尹那边也通过气了。因此,唯一的问题便是,你若不能顺利脱身,该如何?”
九怀伸出两只手指,从脖颈处捏起一条小红绳,红绳的尽头,系着一只小白瓷瓶:“知道这是什么吗?”
“值得吗?”段恒俊问,这玩意叫广陵散,他也有,不过他自从接过这玩意起,就打定了主意,无论何时,自己绝对不会去吃它。
“你爱过一个人吗?”九怀问。
段恒俊摇摇头:“我是个阉人,如何能爱?”
九怀也摇了摇头,不过这一次,她笑了,是那种很甜的,发自内心的,不带苦涩的笑:“爱,不是合欢。是你知道,他的志向,并愿意支持他,一步步地,朝前走。”
“那我~”段恒俊深深一点头,随即退入百草堂的阴影之中,风,吹来他的最后一句话,“祝你们幸福。”
马车颠簸向南行,按照他们给车夫的说法,他们将在青龙寺旁的延兴门出城,而后前往蓝田县。
当然,在李缜和东宫的计划里,马车到了延兴门就要被卢杞拦下了,而后,九怀就要一路快跑,前往升平坊的卢杞宅,将身上的衣服脱下,扔进卢杞宅中,而后再跑到晋昌坊的大慈恩寺。此寺的住持鉴真和尚,与李泌是挚友。又受圣人信任,有能力将卢杞等人挡在门外。
走了不知多久,马车停下,远处,似乎还隐隐传来吆喝声,九怀悄悄拉开窗帘一看,只见城楼高耸,拒马横陈,好些兵丁簇拥着一名貌丑的青袍官,在审查过往的车辆。
九怀从布袋中取出胡饼,咬了口,以缓解紧张。
“围了。”这青袍官一挥手,身后的兵丁便将最前面的一辆马车给围了起来。